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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多苓画风与伦理的形成
作者:钟鸣    来源:品博艺术网    日期:2011-03-22

何多苓享誉画坛,始于《春风已经苏醒》。这是他为人谈论最多的一幅作品,时间是1980年。这之前,可视为习作期,有大量的肖像画和人体素描。后为美评家们注意到的“阴柔之气”,已初露端倪。此作品的成功,一方面,是它正值南方画派崛起之际,罗中立的《父亲》,程丛林的《1968年×月×日雪》,王亥的《春》,王川的《再见吧,小路》等作品,随“伤痕文学”和“新写实”之争,引起不小的撼动。尤其《父亲》,当时已达无人不谈的热闹境地。尺度的陡然转移(从偶像到凡人),浪漫主义世袭的苦难感,是主要因素。就农业痼疾而言——从中世纪的的兵火蝗灾荒年,到亩产万斤的虚饰,再到现在农业人口向都市迁移,良田荒废,水土流失等等困境,《父亲》仍算得上美学有力的提醒。但以社会学眼光来看,却多少含了契诃夫揶揄的那种“宝贝儿精神”15。难怪有人很快从《金秋》就已看出了《父亲》的反词,和历史对画家开的玩笑。《父亲》之获奖,许多人只注意并附会了克洛斯之类,却忘了,那其实是对传统意识延续的奖励,而不是对超现实主义。许多人忽略了这点。王亥的《春》差点落选,是个反证,因它有种“可能受到批评的中间倾向”,毛泽东时代那特有的“主题性”,首次开始淡化。相比之下,《春风已经苏醒》其纯绘画的特征更甚一筹。它以唯美的意图和精湛的技艺,加速了现代绘画与传统绘画的分裂。

正因为其独特的技巧与美学特征,此作品在选全国美展预展途中,因多义性而在本埠受阻。幸慧眼者发现,拍照带回北京,发表在《美术》1981年12月号封面,遂成为绘画经久的话题。围绕此画,当年许多细节,是需加以说明的。当时不啻南方,乃至整个画坛,在好几个方面,何多苓都是突破性的人物,但因暗遭狙击被削弱了。

其一,“文革”后,何多苓首开裸体画的禁忌。这幅题名为《在收获后的土地上》(1980)的作品,表现的是女知青,劳作后在溪中沐浴的景象。7个女子,姿态各异,在剥蚀的青春下,肌肤毕露的生命自有一种惊悸。画中女性人体与画外历史氛围的较量,更给人惨痛感。画家曾忆及,他本想在最后油画完成稿上,给一裸体刻画累累伤痕。但作品在素描阶段,便被校方扼杀了。后有人言及,若此画侥幸获通过展出,必引起惊天的震动。此话不假。因当时许多“伤痕”类作品,都较观念化,从绘画语言本身给予解决的很少,由裸体画破除意识的禁忌者更少。1988年“人体艺术大展”引起轰动,可算公开的突跛,但较之《在收获后的土地上》,时间却相距甚远。即使那时,裸体画也都为传统静态画法,手都纷纷习惯性交叉遮挡着私处,如林妹妹伤心便晕厥过去。而《在收获后的土地上》却显然跳出了室内画的旧窠,融入了大自然和本土现实,构图也非矫饰的。此特征在他后来的人体画中,有不同的延伸,技巧更高;其二,《我们曾唱过这支歌》一向被视为数人合作的作品。其实,那是何多苓一人所为,其它均为挂名。此画色彩造型、平易而见情绪的经营,较之王亥获奖的《春》等伤痕作品,都更见方寸间的成熟,最后却因“多义”而未能送展。正好反面说明其领先意识;其三,自八十年代起,边缘题材,作为都市题材的补充与反衬,在当代绘画以已占相当的比重,而滥殇者却是陈丹青、何多苓等。前者取材藏族,后者彝族。细辨两人风格,陈取写实(《西藏组画》),何多苓取象征(《带刺的土地》和《天空下的男孩》);其四,他遂被公认为“怀斯风”的发端者。其实,最早介绍怀斯的是张隆溪的翻译(《世界美术》1981年1月号)。而从中悟出魅力所在,并赋于美术实践者,确实是何多苓。

但当时,许多人只能识别“草地形象”这一符号层面的意义,却忽略了风格取向上,历史、个性与伦理的照应——这三者决定着画家发展自己风格时的品味。他对怀斯敏感,有诸种因素:首先,怀斯的边缘风格(或称作感伤而浪漫的写实),与他和陈丹青发滥、而后蔓延至整个画界的“新边疆风格”有不谋而合之处;再者,怀斯冷僻中的神秘高雅,源于一种狭窄性的关怀——近似于小说家福克纳的风格,极富心理幻想,关于土地传说,非精细微观而不可得。怀斯不无狡猾地说:“一幅关于烟囟的画,就是烟囟本质,然又非本质展开的杰作,我采用聚焦的方法,超越它,道路穿过它。一幅透过黑暗之门,回到自然、自由、和知觉的感官。”16这种精确捕捉封象,而又抽象到既真又虚的画境中的方法,怀斯特别强调这绝非照相。这对刚步出空洞意识形态神话的一代人来说,自有内在的呼应:就风格而言,怀斯以透明简洁不无忧虑地表现出一种抒情性,这正好与他唯美的气质,和追求绘画“减法”及诗意的禀性亲近;另外——也最重要的是,怀斯在综合的风格中,对“美国可疑的抽象艺术而言,再现了‘旧的价值’”。就是说,对于现代主义的潮流,他不像多数画家,无条件地追随。若就此而言写实的保守(恰好有人也用这种话来描述何多苓),那不免偏执。怀斯在跟托马斯•霍温的对话中,曾谈及自己调和的风格:“为何不是两者呢?为什么不能既抽象也写实呢?结合两者,产生新的传统,便不再放弃。 我相信,无论如何,我是不想让一种替代另一种的。我力求两者的平衡。”17由此自叙我们不难看出,这也大致是何多苓暗掀“怀斯风”的关键所在,至少开始在他那里是很健康而谨慎的借步。而到后来,当更多人在那里变质为技法乃至“新边疆风格”的矫饰时,其有效性便一去不再复返。恒言人格之独立,厌恶集体运动,是知识分子人文情怀的最基本点。何多玲的坚持,并非刻意,而在发乎本性。

难怪《春风已经苏醒》,在他看来,既是一种开始,又是结束:“它是我的‘写实主义’风格时期的第一件作品,同时却是以写生为基础的作品中的最后一幅。”此话其实包含许多深义。但就作品本身而言,无论用当时或现在的眼光看,都不愧是承前启后者。它是在传统与现代、写实与意像、不饰雕琢的淳朴与形式主义之唯美、信仰的甜美与宿命的哀惋、现实与学院技法之间形成其美学特征的。对他个人来说,风格上选择的两难暂告一段落。《草地》中,隐藏着对第三世界灾难性的现代主义的冷静与调和的可能。对后来的现代绘画来说,它释放了一枚很高很亮的信号。从农业型的社会结构,转向工业文明背景下的都市主义,在欧洲艺术必先有浪漫主义“自然之中和”18的过程,它包含在渥滋华斯《西敏寺桥上》那著名的诗句中:“我从未见过和感到,如此深沉的宁静!河水沿着它甜蜜的意志流淌:上帝啊!鳞次栉比的屋宇恍惚在沉睡;如此伟大的心仍在敛息!”。19

在诗人看来,工业文明的产物——铁桥、城市、人群,与河流这可见的自然和不可见的神的意志,有着新的和谐。恰巧,何多苓有段话与此惊人的相近:“一个重建起秩序、克制和自我约束的理性时代必将到来。人将在新的、健康的文明基础上与自然重归于好。理想将重新出现在人与自然的本质和谐的观念之中”。不管这是否仅仅是一种信念(艺术真的又能作什么呢?),但我们都能看出,画家很理性的一面。《春风已经苏醒》也不例外。他表明其“浪漫倾向贯穿始终”。鉴于后来的风格,在玄秘世界观和科学经验双重影响下,不断朝着一个虽时隐时现、但仍不失为总的方向发展,此话便特别有趣。那显然是超于“自然中和”前一个小小的停顿。评家说它结束了“伤痕艺术”,并非没有道理。或许从意识考察,此过程比想象的要漫长。但他给自己标明的方向,却非常明确:“田园诗的美学寿终正寝,代之而起的是‘都市’与‘超级都市’的美学,即机械文明所造成的新的生态环境中新的审美观念与价值。而这观念与价值,在其风格的演变中,有极丰富的取向。

我们必注意这样的情况,风格的演绎,在何多苓迄今为止的画作中,是非线性发展的。写实、印象、象征、表现等等手法,无不给以矫正加以清晰的利用。再加上题材,既有生活的痕迹,又有文本的参照,两条轴线上,又都有非规则的错列与艺术的混淆,变幻莫测,很难给以精确的评估。这或许是禀赋极高的画家共有的现象。贯穿他绘画总的轴线,无疑顺延都市主线“自然之中和”的趋势。它分为两个较明显的阶段。两阶段其实又各有交融与暗中的递嬗,故只作大致的划分。

从1982年到1991年,为第一阶段。标志性的作品是《春风已经延醒》和《乌鸦是美丽的》。值得补充的是,此画角色,经过多次调整。开始为知青,后确定为农村女孩,这样避免了当时题材的重复。女孩造型上,咬手指的细节,耐人寻味。此动作也出现在后来《村庄》中。按常规,可视为艺术的移情。画家把个人癖性,转移给艺术对象。不过“手的陈述”,有点不同寻常,它带有分析的成份。而分析,则是现代主义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因为它是建立在科学经验基础之上的。手行为在心理学的意义,无庸赘述。但在何多苓画中,它明显成为过去漫长岁月寂寞、落拓、虚耗青春的标志。

手的陈述,在他稍后来的《第三代人》、《青春》、《蓝岛》、《小翟》等作品中,有不同的语义延伸,也都有事实的依据。可视为画家“站得住脚的物质框架”实践之一种。尤其是《青春》,画家对“手”所作的精彩解释,最能证明现代绘画分析性的加强:“在蒙克那里(指‘青春期’),她被浓重的阴影包围着,她的美是孤立的、短暂的、紧张的。而我要让她置身于大自然中,置身于被她的手段所耕耘而与之结合的土地上。她的手没有夹在双腿之间,为未来的摧残的预感所紧张著;她不是裸体的,带有烙印的衣服抹杀了青春的柔和,她因此是属于特定时代的;而她坦然面对天空的双手是典型模式化的,她因此获得了广义的象征意味”20。

这象征,正是此阶段他所倚重的。1985年,他赴美讲学,在纽约看了《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原作:“我发现《春风已经苏醒》和它毫无共同之处”。言下之意是,过去的议论牵强附会多为蜚话;另外,风格之建立是个不断变换的过程。随此行而来的变化,是迅速从写实转向写意(有说象征)。先是《狼》和《蓝岛》,接着,又引申出《小翟》、《乌鸦是美丽的》、《亡童》、《走向树》等简洁寓意深刻的作品。此阶段大都以处理“新边疆风格”的题材为主。显然,他没有滋长自己深度写实的可能风格。风格的选择,无不是分析性经验、历史、伦理与个性所使然(罗兰•巴特:历史像是在若干语言伦理中的一种必要选择的降临)。他仅《春风已经苏醒》一幅成功之作,便迅速朝象征的风格推移,对写实风格的轻车熟路并不恋栈,此正是艺术活力的证明。他不同阶段那种特有的不稳定性,暗示了他对风格化的警惕。

故《青春》一幅,不能单以“伤痕”定评。因它既有特定时代的痕迹,又内蕴久远的含义:即文明致福却又相反导致赤贫。土地只是个象征性符号。他称为“风格化的土地”。这在艾略特《荒原》中,有明白的表达:“养育出紫丁香的死亡土地,混合着记忆与欲望”21。但那是工业文明背景下的贫瘠。而《青春》由于特定时代的痕迹,则提供了另一背景下的荒芜。它在好几个层面显示出重要性来:主题上,它把狭隘的“伤痕”意识,拓展为广义的悲剧意识,对知青情结,确实是“一个里程碑似的了断”;在艺术的抽象性上,它真正给予美学的解决。有意思的是,它和罗中立《父规》都涉及“土地”的符号,就现在来看,客观而论,显然《青春》对传统观念更具有超越性;另外,就个人技艺和意识演进而言,它给予此阶段风格以明确的基调——朝着都市主义风格最终转移。《老墙》中那堵与天空平行分割的墙壁,受了摄影的影响,似乎成为后来在风格上屏蔽客观真实、而只印象式、或象征式获取效果的界线。

如果说《老墙》与《青春》为同一路数,那从它开始,延续至1991年《红色天气的马》,其间主要作品,均有超现实的特征。但鉴于其综合的意图——“我选择了最复杂的道路,企图熔巴洛克式的纪念碑性、抽象主义的超验性、世纪末艺术的神秘与优越为一炉,或者说,重建具有古典的庄重、现代的惶惑与浪漫主义激情的艺术”22——便很难用固有的什么术语作概括。

综合看,此阶段人物造型多取写实,但背景、光色、协同物(狼、乌鸦)一类,则是幻想与象征的。极简主义倾向和大面积白色基调的发挥,表现最为充分、如《乌鸦与女人》、《冬日的男孩》、《午后》、《向树走去》、《被惊醒的女孩》等。何多苓把空白背景,当作“产生幻觉的主要场所”。《行走的女人和跳跃的狼》最说明此种特征。整幅画恍惚笼罩在神秘的强光中,除怀孕的彝族女人,一只朦胧的狼,就再没什么了。而“行走的女人是现实的,狼则彷佛来自远古。在瞬间相遇,然后永不重逢”。这似乎关系神话故事,又暗涉光的传说。形式内容和谐统一。这种大空档使用,在当代油画,尤其商业行画,几乎没有可能。《乌鸦与男孩》送展时,就曾以“空白太多,观众绝不会为一大片什么也没有的画布而付钱”为由被拒绝。关键不是画家变了,而是商业社会的标准变了。但这恰恰是“纯绘画”最客观的证明。因为,画家在利用空白时,并非迎合市场,纯出于艺术自身的目的。罗兰•巴特在称伏尔泰为“最后幸福的作家”时言及,幸福在“他恰如其份地忘记历史,而只片刻地维持着,秩序即幸福。伏尔泰悬置了时间;假如他有种哲学的话,即固定不变的”23。秩序、美感和两者所带来的伦理之乐,正是何多苓此阶段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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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字:何多苓,画风,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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