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别离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席慕蓉语）。我想，在蒋悦的心中，故乡的黑土地与红高梁，也融入这美丽的月光和朦胧的雾气中，化成一棵没有年轮的长青树，永远不老，永远铭记在他的心中，让他时时刻刻惦记着“找北”……

“找北”，“找”是一个动词，是追求、寻觅、探索的行为，“北”是方位名词，是“找”这一动作行为的方位、目标和目的。

蒋悦，作为“北人南下”的艺术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结驱使他“找北”？他又採用了什么样的文化方式去“找北”？或者说，是什么样的文化立场使他去“找北”？

蒋悦的身上散发着尤为浓郁的文化乡愁。那是一种有别于家乡风格、同时也有别于广东本土风格的独特面貌。如果把这归结于蒋悦对个人艺术之路的有意识的锻造，毋宁说它更是一种冥冥之中无法自由选择的精神必然。它是怀旧的，在时间的坐标上坚韧地连接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它是延伸的，不管经历着多么曲折的起伏与游荡，依然目标鲜明地指向梦寐的前方。哪怕它是一个永远只能无限接近、且永远都无法真正地触手可及的目标，蒋悦也要以最强烈的意志，去追求、去发现、去探讨、去寻找。

“找北”的情结，正是在这样的文化立场前提下，深深地扎根在蒋悦的水墨近作之中。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把蒋悦的“找北”情结，归因于自然地理的视觉表现。蒋悦可以在大汗淋漓的广州八月，描绘风雪交加的东北山林。可以在柔情蜜意的南国之春，描绘北国金秋丰收喜悦。可以在四季如一的南方花草丛中，用他的充满诗意的乡愁情调，向读者展示寒暑易节、层次分明的北方四季。

蒋悦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不满足于这种从视觉样式上的“找北”。透过画面的诸多物象，蒋悦还用娓娓道来的语气，陈述着内心深处的精神皈依。如果说，题材或对象等方面的“找北”情结，是已在广州生活了十年的蒋悦对家乡的自然地理的怀念，那么，超越于这种怀念之上的更高的精神诉求，则体现在蒋悦对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一种反思。具体到蒋悦的水墨近作，大致有这样两种情况：

一是偏重于个人记忆的区域地理图像。蒋悦的不少作品，都是童年记忆的翻版。那些成长中的孩子，有的是儿时的伙伴，有的是邻家的新朋，有的是街头的学生，有的是漫山遍野、无拘无束、天真活泼、青梅竹马的同学少年……他们保持着当年的形象，并且跟蒋悦记忆中的北方山水风景与人情世故紧密地融会在一起。蒋悦甚至可以一一指出画面上的人名，三娃、二宝、大军、小胖，这些人物形象，以及跟这些人物形象有关的那些即便是过去了很多年、仍然深刻地停留在记忆之中的当年的往事，构成了蒋悦水墨近作之中的图像世界。这片世界，也许是属于蒋悦个人记忆的专有财富。但是，充满了区域地理特征的图像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尤其是对于已经定居广州的蒋悦而言，那份挥之不去的乡愁，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油然而生。

二是偏重于公共记忆的历史文化图像。蒋悦有不少作品，表现的是样板戏。对于经历过某个年代的人们来说，样板戏的背后，隐蔽着远远多于“样板戏”剧目情节之外的公共记忆。特别是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这批人，在风华正茂、青春岁月的当年，由“样板戏”这个话题而牵引出来的属于一代人的故事，亦真、亦幻、亦实、亦虚、亦直、亦曲、亦浅、亦深，有着说不透、说不尽的无限隽永的意味和情怀。它是属于某个年代的特定图像，是公共记忆的文化平台，同时也是通向集体话语、特别是经历过这个年代的同龄人所共同感受过的心灵历程。

蒋悦的水墨近作，不是漫画，不是调侃，而是记忆，是积累，是沉淀，是反思。如果说，时间坐标上回望，对于蒋悦而言，仅仅是艺术创作的语言方式。那么，精神追求的无限接近前方，则是蒋悦在水墨艺术中所寻找的前瞻或前卫的品质。“北人南下”在生活环境上的改变，带来了从自然地理到文化立场的多方位的转换。其中不仅包含着“此在”与“彼在”的差异性，对于蒋悦这样一位善于用水墨方式进行自我表达的艺术家而言，更多的则是透过文化乡愁而生生不息的意志与状态。

文化乡愁和文化立场正是蒋悦“找北”的两个基本点。在过年的十年，蒋悦从北方走到南方，作为一个成熟艺术家这种南北大跨度的地理游走，必然对南北文化有着更全面、更综合、更深层次的辩识，也使他的作品不是在一般层面对乡愁文化进行的反刍和化解。更重要的是，他在“找北”的图式呈现中，蕴含着深层次的社会关怀的浓厚的人文关怀，这种关怀，使他对社会诸种形态的冲突用独到的艺术语言作了俯瞰与扫视，使其作品在水墨语言的魅力力下，增添了不少的社会学的特别阐释。

罗一平
广东美术馆长
中山大学教授
中山大学视觉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中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委员
2011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