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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监狱
作者:汪民安    来源:品博艺术网    日期:2011-03-04

王家增作品

画面中的这些铁盒中的人,面色枯槁,消瘦,矮小,目光无神,沉闷,毫无欲望和生机,人们在这些画面上看不到丝毫的欢乐和笑声。这些面目模糊的人,看上去是些呆滞的生命,他们垂着头,闭着眼睛,这里的人没有细致的表情,没有细致的面容。我们只是看到了一个令人难受的精神状态,看到了一个压抑的无名者。我们所能看到的唯一运动,只是张开的呼吸的嘴巴。画面完全被阴郁所笼罩,这里没有光,没有缺口,没有跳跃,没有舞蹈。整个画面令人压抑。

王家增有时候画一个人在一个铁盒中,有时候画多人在一个铁盒中,有时候是无计其数的人在无计其数的铁盒中――总之,人必须处在铁盒中。但是,奇怪的是,这所有的人都处在一个相似的状态:画面中出现了大量的铁盒,有大量的人群在铁盒中排着长队,但是,这些人看上去好像是一个人,他们表情相同,服装相同,体姿相同,精神状态相同。他们全都无名,或者说,名字对他们说并不重要,如果非要区分他们的话,只有将他们用数字编号,他们只有数字上的差别。我们要说,这所有的人――至少从王家增的角度来看的话――都是一个人。同样的,这些铁盒子也是标准化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同样的人都处在同样的铁盒中――这是王家增画面的基本判断。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也是王家增试图对当代社会的某种状态的基本判断――人的状态,就是被铁盒所关闭的状态,谁也逃避不了。铁盒锻造了人。整个铁盒是高度模式化的,是密闭的,森严的,方正的。这些威严的铁盒能将人塑造成为一个产品,一个压抑的,呆滞的生命产品。既然这些铁盒是标准化的,那么这些人,这些铁盒的产品也是标准化的。他们必须是一个模式,必须带一样的帽子,穿一样的服装,流露同样的表情。

问题是,这些铁盒来自哪里?它的力量又来自哪里?这些铁盒中的人的窒息状态,不是因为受到了一个具体的人的操控,而是来自一个铁盒。我们在画面中看不到一个具体的管理者,看不到一个权力的执行者,看不到一个压迫者,我们只是看到这个铁盒子本身,看到铁盒子的自主力量。为什么那些人将自身置于铁盒当中?为什么铁盒是如此普遍的状态?

事实上,这个铁盒类似于一个监狱。这种监狱事实,却不是在我们通常的法律意义上的监狱――不是指的具体的监狱。这个铁盒状态试图表明,我们整个社会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监狱,是一个由机器组成的监狱――所有的人都置身于一个牢不可破的空间中,也就是说监狱中。在此,这个铁盒子有多重隐喻――铁盒本身就是机器,是钢铁时代的象征,是现代社会的象征,同时也是社会牢笼的象征――社会构筑牢笼的基础就是机器的大规模的运用。现代社会的制度和立法,就是围绕着机器而展开的。铁盒既是社会的生产基础,也是社会的管理基础。在这个意义上,铁盒和晦暗的厂房是一体式的,也就是说,厂房就是铁盒,就是监狱,就是管制机器,就是机器社会的隐喻――事实上,人置身于现代社会,就会被机器所控制,这种控制就如同人置身于铁盒一样――这就是现代社会的事实。王家增的画面抓住了这一点。事实上,韦伯的“铁笼”是对这一事实的最经典的分析。王家增画面中到处布满的铁盒,甚至是组成一个巨大的长龙的铁盒群,不仅让人想到了“铁笼”,而且还是福柯的“监狱群岛”的形象化写作。

问题是,这个铁盒还不仅仅是操纵性的,不仅仅是宰制性的,它同时也是登记性的,人们只有找到了铁盒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的身份――这是人们不得不陷入铁盒中的原因。在现代社会,你必须置身于铁盒中,必须获得自己的一个独特空间,才能生存下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铁盒甚至是保护性的――人们不得不钻进铁盒中。

但是,一旦置身于这个铁盒中,会出现什么?我们已经看到了,人们筋疲力尽,处在生命的僵化状态,像是一些活死人一样。机器困扰着我们。这是关于一个非凡历史的写照吗?不,这不是一个特殊的历史记载,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现实本身,这个铁盒子就是我们的现实本身。事实上,画面中埋伏着多重的铁盒子:有一个我们所看到的具体的铁盒子,还有一个隐约的盘旋在铁盒周围的建筑,工厂和街区,它们同样是压抑性的;最后,整个画面构筑了压抑的空间,一个巨大的无穷无尽同时又密不透风的空间,好像整个画面都是一个压抑的铁盒子――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们每天迈着蹒跚的步伐,从一个机器到另一个机器,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从一个建筑到另一个建筑,这所有的机器,所有的空间,所有的建筑,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这样一个铁盒子,这是现代人的故事。我们看到了铁盒是作为一种否定力出现在这里的。正是因为置身于多重铁盒,置身于无法逃避的铁盒,人们才垂头丧气,才死气沉沉。

不仅如此,每个人置身于一个铁盒中,都获得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但是,这个独立的空间加剧了这些人的孤独和隔膜,我们看到铁盒中的人都不交流,他们谁也不看谁,谁对谁都毫无兴趣,这些人被高度原子化了,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都深陷在自己的漠然和无望之中。在这里,没有可能性,一切都在一个彻底的无望之中,它的悲剧性就在于,这不是一个滑向无望的过程,而是一个绝望的结局,一个绝望的事实,一个既定的绝望事实。它不是激发人们去改变,而是告诉人们,这实际上无法改变――我们看不到这些铁盒中的人的腿了,看不到那种跳跃和攀登的腿,他们都是蹲着的,好像甘于被铁盒子所统治,甘于被铁盒子所驾驭。我们在这些被动的人身上,难道没有看到自身的镜像吗?

关键字:王家增,汪民安,机器监狱,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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