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能是规矩一词可以引发的第一反应，不禁好奇起这多少有些刻板老成的词儿调调难道就是潘小荣想要传达的信息？不过，论到对潘小荣创作元素的粗略映像，却始于其利用“规”、“矩”二物极朴素的功能所实现的规整、调理、秩序的视觉感受。尤其在起初的创作时日，他借助规尺小心翼翼地分隔画面，让人脑中隐约能依照这股机械与冷峻浮现出一个日复一日端坐刻划的年轻小子来。

他相信基于刀具、白卡纸、墨色的非叙事表达一定需要章法和尺度，并且掌握章法的关键在于重复枯燥的刻划工作——沉寂谦逊、“循规蹈矩”的过程。这倒有些艺术家偶尔念叨起的“文章本天成”的意思。

然而对潘小荣来说，所谓范本并不存在，其选择的工具和材质本身极具实验性，他的创作并无汲取某现实对象的局部来构成抽象意味的美学诉求，也非针对某项确定的哲学命题而进行延展或转换，“白卡纸”这项材质是引发表达冲动的唯一理由。由使用材料过程完成的一切直接经验是对其个人至关重要的部分。他坚持在刀、卡纸、墨的范围内利用累积的劳作经验去企及驾轻就熟的控制力：推敲光滑的卡纸表面与摩挲的内部纤维形成的张口、缺空经由光影投射，形成的几何状阴影的节奏变化；透气的黑白与饱和的黑白之间的疏密韵律；不同刻划处理的纹理组成的大色块之间的对比、映衬、空间位置关系。艺术家显然不善于依仗理性的数据分析获得对诸多因素的控制力，他享受于从不可控到可控的反复实验，偶然的缺损或是增补反而引发了不少渴求的神来之笔。

潘小荣怕是笃定吃准了自己的生性，他决定主动排除任何外界行将干扰其心性的因素。既然无法确定自己在纷繁的外部世界下会作何反应，那不如就选择关闭视听吧！他强迫症般地给自己划定了视线和思绪可以游离的空间，又如下咒般暗自诺下一段时间。掐指计算，这看似孩子气的决断竟然已经兑现作5个年头的实实在在了！

依其感受，长时间机械和顽固的操练应该是收到了变量累积的效果，艺术家从未有过地获得一种积淀而来的可靠快感。继首次的个展“零点”到去年的个展“刻画工作”至今，潘小荣描述这5年的创作历程让他本人体悟到的是“回到原点”四字， 他终于可以开始在可控的范围内疾速抓准一连串潜意识的信息，就好像一个扑腾反复的习泳者忽一刻得其要领终得以张臂划行一样。“回到原点”对其意味着真正有资格去接近其内心对艺术的最初感受。

何为艺术最初给予潘小荣的感受？艺术家笑言：“这次，我使了一个小小的阴谋。”不善言辞的他即指某项视觉“暗语”。很容易注意到8件新作中出现了大块的“圆”，由圆划分的体块与或规整或变化其余体块形成包含的视觉效果。他想以这种直白的元素宣告对“艺术本源”的内心映像——秘密而专属其本人的仪式性暗语，艺术家已然把艺术创作作为了自己把握看待世界的方法了。圆形在此作为太阳的图腾形式，太阳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世间万物的生命、劳作都依仗于此。艺术家这种极端朴素的艺术印象让人联系起普列汉诺夫关于“艺术起源于劳动”的论说, 艺术产生于实践活动并逐渐引发发现自我意识的内心向力。潘小荣对所执着的对象诚恳得直白，趣味上区别于形式相近的小资之日常，尽管将手感刻画的对象直译为艺术本源俨然会受到过于简单化的质疑，但或许寻找确定的观念不能适用于对其创作的观察过程，不如说形式上的暗喻并非其创作中的研究对象。

通过恪守的时间累加，艺术家所寻求的“规矩”可以说是其个人范围内形成的既定经验，其有趣的“暗语”随即也暗示他准备重新站在原点去延展获得的既定经验，使其研究的对象可以始终在当下语境内发展。让更加精确的纯个人语言实施到创作对象的变化当中，即将其语言的神秘感诉诸于控制材料的过程当中。他正在稳步地向他所追求的“完整的表述”前进。

潘小荣时常强调他一直期盼“完整表述”的是“气质”，并非细节考究的形式趣味、日常的哲学意味或是其余种种。此次的20多件新作，可以看作是艺术家两个并行的个性在同时开展，我想用卡尔维诺在形容莫里亚纳城时的比喻来描述他也许合适，艺术家的两个个性亦如一张纸的两面，“从这面到那面，各种形象在不断翻新，但却没有厚度，只有正反两面，就像一张两面都有画的纸，两幅画既不能分开，也不能对看。”

的确，一旦接触到其本人，就很容易打破依照作品想象的埋头刻划沉默不阿的形象，85年出生的潘小荣不时也露出同龄人逃不脱的幼稚、调皮和武断。譬如他平日说话时猛然一记的顽皮动作，不明状况般忽然转动的眼神以及下意识抽动的眉角额头。在谈到一些周遭发生的人与事时，他时常作些隔墙的评断，我理解其言外之意应该是：“任何形式的信息都有可能左右人的判断，这时候交给直觉应该是个好办法。”也许正是这可爱的武断个性才能决定把自己禁闭在一个单调简陋的小工作间内，还是他确信的“只有分分钟积聚的过程才能抵达清晰”。

很容易发现，在此次的新作中，艺术家依旧延续了部分整体处理色块的创作，同时，敏感而皎洁的部分渐渐植入了其创作的对象形式当中。可以看到原先冷峻大方的大体块处理方式被处理得更为明确，几乎略去了容易流于小趣味的分割和错位，被分隔的体块间开始出现情绪冲突的肌理纹样的并置：秩序感的经纬交叉而成的细格同尖耸紧张的黑底镂白的细密棱形并置；优雅安静的镂空方点同恐惧密集的镂空斜点并置；或者索性在大色块的平均处理中突然冒出几点或几屡神经质的反色点。这些看似突兀的反色缺口由于肌理的特质借助光影的投射显得透气而灵活，招人遐想这些点所传达的信息，难不成卡纸如赋予了“痣”一样有了人性？

相较之下，显著的个性因素出现在包含“圆”要素的几件作品中，几乎所有的纹样处理在刻画的行进中依靠潜意识的感觉而变化。这些看似有调有理的色块边缘被处理成具非矩尺所能勾划出的润，其中，紧张、清晰、焦虑、无聊、欢愉、扭捏、冷静交叉并置在大块的圆形边界中央，而圆边的随机处理形成不规则的律动感。借助几张矩形的纯肌理色块的拼接作品，你是否可以感同身受艺术家整理心绪的过程呢？创作交待了一个波动皎洁的潘小荣和一个更加沉稳肯定的潘小荣。

如此看来，除了工具、形式、暗语“太阳”，“规矩”最关键的词义在于不断累积和运动中的经验。劳作的时间性并不是艺术家用来实现的观念，潘小荣告诉我他正计划着触及他的下一个“原点”。

巢佳幸
2012.7